很多年以后,煌煜史书专门有一册用于记录开国五年时的战事,南北双线作战的全过程皆有详细记录。根据史书记载,那一年,雄壮的战歌回荡在煌煜每座城池的角落,将士们涌进来又奔出去,捍卫国土、痛击敌军的激情点燃了每一个人,最后将连目和启国烧成灰烬,扫进落败的尘土之中。
作为南方和北方战争的第一役,骊山关之战和骊山平原战役均是“以少胜多,大获全胜”。
彼时,已经升任煌煜一等将军的秦可义进京汇报,在京都书馆翻开骊山平原战役时,在和谐高昂的官方表彰文字后面,看到那个人在腥风血雨之中如同战鬼的身影,还有结束时,些微悲伤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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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州土地!一寸都不许践踏!!”
那一天,还只能统领三万人的总兵秦可义振臂高呼,肃穆的铠甲骑兵便在一瞬间激昂起来,三万骑兵面对启国十万兵力没有丝毫怯弱,他们飞扬的马蹄声像一把刀冲进浪潮,在剧烈而狂躁的冲刺之后,十万启国军队被他们强行分成两半。
秦可义带头冲在最前面,潮水一般涌来的敌人令他斗志昂扬,只是,冲开敌人阵势后没多久,死死守在中间的三万人马迅速凋零,不是死去,就是从马上掉下来卷入最折磨人的赤膊战。
他急忙扔出第一个信号,红色的浓烟在空中腾起,魏文率领的骑兵从城里冲出来,开始支援。
这个时候,秦可义也从马上摔了下来,和北方人比起来,煌煜南部的人并不擅长骑射,整个吴州加起来不过六万骑兵,这一次几乎倾巢而出,虽然斗志昂扬,但依然面临两倍以上的敌人压制,不管是对功夫还是心智都是极大的考验。
昏天暗地的杀戮之后,秦可义渐渐感到恐惧带来的颤抖。
他听到自己粗重的喘息,听到四处传来的惨叫,放眼望去,人群在咆哮与鲜血中已经陷入疯狂。
战争是会令人疯狂的,他早就知道这一点,却没想到自己也会心生恐惧,他渐渐脱力,不知多少次将染血的长剑从敌人身体里抽出来,带出一串串血花,几乎令他恍惚。
这时,明晃晃的刀光从另一侧飘来,正对他的肩头,他吸进一口气,明明看到了,却挪不开身体。
“完了。”他心里冒过这个念头时,一个士兵冲了过来,挥剑挑开那道刀光,回头冲他喊道:“快发信号!左翼快要破了!”
尖锐的兵器碰撞声一瞬间拉回了秦可义的神志,左翼,黑色,他脑中闪过本能一样的信息,拿出怀里的信号点燃扔到上空,黑色的浓雾在天空中炸开,刘鑫带着最后一万骑兵从城里冲出来,直奔左翼而去。
那个士兵全程掩护他,信号发射完毕后,他将又一个敌人砍翻在地,一句话不说,直奔左翼而去。秦可义已经回过神来,这才发现对方居然是容旬。
“喂!你去那边做什么?”他急忙大叫,跟了上去。
敌军四处奔走,显然被煌煜士兵的士气和两次增援吓得慌了手脚,但是两人往前冲去的时候,还是有更多的敌人扑了上来,秦可义看着容旬的背影,他身上满是鲜血,明明平日里穿着白衫时天然带笑,如今看上去却如同厉鬼。
“广泽!”他踢开一个敌人,忍不住大喊:“你站住!”
他的声音被汹涌的杀声和响亮的马蹄声淹没,他察觉到敌军有一瞬间动荡,似乎在准备撤退,急忙抬起头朝前面看去,视线穿过重重敌人,看到更远处的敌军战甲上有棕色与蓝色的纹路,那是代表启国王军的颜色。
容旬的背影也在朝那边冲去,原来他比所有人都先发现这一点,居然还单枪匹马的冲了过去。
“广泽!”他眼见容旬越是靠近,敌人越多,又急忙喊了一声。
一匹受惊的马冲过人群,擦着秦可义朝前奔去,容旬没有听到他的话,却听到了马蹄声,他回头,目光掠过惊慌失措的马,没有丝毫犹豫的抓住缰绳一跃而上,同时,他手中长剑挥出一道道血光,配合惊慌的马,将阻挡的士兵扫了个干净。
转眼之间,他已经到了敌人的正中央,那里,敌将正在准备撤退。
秦可义也拽过一匹马,左突右闪要去支援,刀光剑影中,他看到容旬浑身浴血,手起刀落、辗转腾挪时的一招一式灵动漂亮,没有一丝多余,仿佛生来就在战场上,杀伐利落之势吓得启国王军如惊弓之鸟。
惶惶然的奔乱中,深蓝战甲的启国统帅也发现了单枪匹马的修罗,他从包围中现出身来,目光冷峻,手中一柄一人多高的长刀,通身雪白,映照着他血红的目光,朝容旬冲去。
容旬也看到了对方,尽管他身下的马并不打算停步,反而愈加疯狂起来,他沉静的脸上却并未动容,两人急速靠近的同时,他不知从哪里又拿到一把剑,就这样双手持刃冲了过去,下一瞬间,长枪仗着长度先声夺人,既猛且刚朝他劈去,他一手持剑生生接住,上半身几乎仰在马背上,另一只手上的长剑却脱手,平贴着长枪刺了过去,角度之刁钻,对方的脸色几乎瞬间惨白。
但容旬也没有好到哪里去,那柄长枪的刀锋几乎擦着他的脸划过去,长剑刺到对方手腕的时候,一缕头发从他耳边落了下来,又被战风卷着飞过秦可义的身旁。
白驹过隙的瞬间一刹那就过去了,战马奔驰而过,两人几乎同时落到地上,又同时跃了起来,敌将手腕上的血顺着长枪流下来,又被挥舞到空中。
“你敢挑我手筋!?”他怒吼一声,不顾伤势山劈下来,容旬手中只剩一把长剑,根本不在意对方的话,狠狠接住攻势,长枪劈到地上的时候,他手中长剑却从地面上抽了出来,朝对方刺去,丝毫不顾及对方挥来的一掌,一声锐响,他刺中敌将腰腹,同时吐出一口鲜血,正好喷在对方的长枪上。
秦可义见了心惊胆战,拼命冲了上去。
敌方的护卫也同时抵达,以攻代守,纷纷朝容旬袭去,容旬看也不看,已换了身形,却视千军如无物,一心要取那人的首级,他手中长剑一挥,鲜血便向四周撒去,看得所有人就都变了脸色。
蓝甲将军终于露出惶恐的神色,他双手持枪,狼狈的拦下这一剑,几乎要跪在地上,脱口问道:“你是…谁?”
他语气颤抖,只有这一角的人听到,容旬并不回答他,他的长剑深深嵌入对方战甲与脖子的缝隙中,像狂兽死咬着猎物,他看着对方眼睛里的倒影,看到自己被血与尘土脏污的脸,面色沉静,一字不发。
刹那的停顿中,利箭破空而来,正中蓝甲将军的眉心,秦可义挥剑荡开几个护卫的攻击,看到魏武立于马上,手中长弓尚在颤抖,而敌将脸上已经露出破败的脸色,手中长枪“哐当”一声落在地上。
“敌将!亡!”
魏武的怒吼乘着风飞了出去,启国军队一瞬间惶恐,这一仗胜负已定。
秦可义听见吴州将士们胜利的咆哮,心中正要激荡,却看到容旬站在那里,浑身脏污,任敌人从他身边蜂拥而逃,一动不动。他的侧脸沉静肃穆,几乎有些悲伤,秦可义忍不住冲过去喊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跟我追击?”
容旬侧头看他,似乎这才注意到他在一旁,嘴角微挑,轻轻说道:“是。”
真是不要命……秦可义想着,低头看了一眼敌方将军的脸,那人脸上凝固的恐惧还未散去,悄悄的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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煌煜五年夏,启国进犯,十万骑兵突袭吴州,镇南将军陆据亲临城上指挥,以少胜多,副将魏武一箭射杀启国将军蓝国中,为之后的节节胜利做了开场。
那一仗迅捷精彩,但并未在煌煜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记录,寥寥数语,几乎嗅不到现场血雨腥风的气味。秦可义却深深记得那一仗带给他的恐惧。
不仅是自己,对蓝国中而言也是如此吧,杀死他的并非魏武那一箭,而是看到战鬼要拖自己同归于尽的恐惧。
只是秦可义不知为何,一直忘不掉容旬当时的侧脸,如同战鬼一样的姿态和那悲伤的侧脸奇异的糅杂在一起,如同悲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