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滴悬于孙悟空指尖的无根水，仿佛凝固了时间，也彻底击碎了火焰山土地最后的心防。
土地脸上所有的焦躁、不甘、决绝，都如同退潮般消散，只剩下一种深深的无力与颓然。
土地踉跄一步，原本挺直的身形佝偻下来，仿佛瞬间苍老了几百岁。
“呵……呵呵……”土地发出几声苦涩至极的干笑，摇了摇头，
“在真正的齐天大圣面前，我这微末道行，果然如同萤火之于皓月……挣扎，徒增笑耳。”
他抬起头，眼中已没了之前的惊恐，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看透般的绝望，以及……
一丝在绝望深处重新燃起的、微弱的希冀之火。
他看着孙悟空，目光复杂无比：
“大圣……您既有如此通天修为，想必……想必早已超脱了这方天地的束缚吧？”
“您现身于此，是否意味着……这盘死棋，有了变数？”
孙悟空指尖微动，那滴无根水轻飘飘地飞回土地手中的金碗，无声无息地融入其中。
他并未直接回答土地的问题，而是淡淡道：“现在，可以说说你和你那师姐，还有这火焰山、红孩儿的事了。俺老孙时间不多，莫要拐弯抹角。”
土地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
他知道，这或许是他和师姐唯一的机会。
他整理了一下思绪，声音沙哑而低沉，开始讲述那段被刻意掩埋的秘辛：
“贫道……本是兜率宫中，为太上老君看守丹炉的一名童子，”
土地的目光陷入遥远的回忆，
“师姐……铁扇公主，她本是罗刹女，因缘际会也被老爷收入门下，学习扇火控风之术。”
“我们一同听道，一同修行，岁月漫长……我……我对师姐，早已暗生情愫。”
说到这里，他脸上浮现一抹苦涩的温柔，但随即被巨大的痛苦取代。
“然而，好景不长。后来，大圣您……您大闹天宫，蹬倒了八卦炉，炉中一块砖携着六丁神火落入凡间，化作了这八百里火焰山。”
“我因看守不力，被贬下界，成了此地的土地。”
“师姐……她竟自请下凡，说是要弥补过失，实则……实则是放心不下我，来此相伴。”
赤尻马猴听到这里，啧啧两声：
“倒是个痴情种子。可惜啊可惜。”
土地没有理会，继续道：
“我们本以为，虽被贬斥，但能在这凡间相依相伴，也算因祸得福。”
“可我们太天真了……那些高高在上的存在，何曾真正放过我们这些棋子？”
他的声音带上了恨意：“就在我们于此地安顿后不久，老爷……太上老君的法旨便到了。他命师姐……饮用子母河的河水！”
“子母河？”天命人李司梵惊呼出声，“就是那个喝了水便能怀孕的子母河？”
“正是！”
土地眼中满是悲愤，
“师姐自然不愿！可她如何能违背师命？老爷不仅让她喝水，还给了她一株……红莲花！嘱咐她务必在特定时辰，以自身精血滋养莲花，融入胎中！”
李维眉头紧锁：“红莲花？子母河水？这分明是……人为创造生命！太上老君意欲何为？”
土地惨然一笑：“意欲何为？为了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为了给一个本该灭亡的国度，留下一颗复仇的种子！”
他看向众人，一字一顿道：“红孩儿，他根本就不是牛魔王的孩子！他的生父，是早已覆灭的夜叉国国王！”
“什么？！”这一次，连孙悟空的金色眼眸都微微眯了起来。
“夜叉国，位于西牛贺洲边缘，国力强盛，但不敬神佛，尤与灵山多有龃龉。”
土地解释道，“后来，灵山寻了由头，派下金刚罗汉，一夜之间，便将夜叉国屠戮殆尽，国王亦战死。但在国王临死前，太上老君现身了！”
“老爷给了夜叉国王一个选择：献出国王生命，由他施法，借铁扇公主之腹，让国王的太子得以一种特殊的方式‘重生’，延续夜叉国的血脉！”
“而代价就是，这个孩子，从出生起，就背负着对灵山的血海深仇！”
赤尻马猴恍然大悟，讥讽道：“俺明白了！天庭和灵山表面和气，内里斗得厉害！”
“这太上老君这是借刀杀人，埋下一颗将来能给灵山添堵的钉子！”
“好一招暗棋！只是苦了铁扇公主，成了他们孕育‘武器’的容器！”
“也苦了那牛魔王，平白顶了个爹的名头！”
土地痛苦地闭上眼：“牛魔王……他一开始并不知道真相。师姐嫁给他，也是老爷的安排，是为了给红孩儿一个‘合理’的出身。”
“他知道后，勃然大怒，却又无可奈何。他平天大圣名头虽响，但如何敢同时得罪天庭和灵山？”
“他只能将满腔怒火和屈辱压下。”
“红孩儿长大后，体内夜叉族的暴戾和复仇本能苏醒，一心要打上灵山，牛魔王怕他惹来灭顶之灾，便强行将他禁锢在火云洞深处……”
“不知为何，红孩儿竟冲破了禁锢，还与牛魔王彻底翻脸，将这火焰山搅得天翻地覆……”
土地睁开眼，泪水终于滑落：“我眼睁睁看着师姐被师命摆布，生下不属于自己的孩子，又看着她嫁给不爱的牛魔王，如今还要为这孽缘担惊受怕……”
“我恨！我恨自己的无能！我恨那些视众生为蝼蚁的神佛！”
“所以我只想找到师姐，带她走！离开这个漩涡！”
“哪怕天涯海角，哪怕形神俱灭，我也要试一试！”
现场一片寂静。
只有火焰山永不停歇的燃烧声在噼啪作响。
每个人心中都掀起了惊涛骇浪。
天命人双拳紧握，指节发白，胸膛剧烈起伏。
他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亲耳听到如此赤裸裸、将情感、血脉、生命都当作棋子的阴谋，还是感到一股冰冷的怒火直冲头顶。
这漫天神佛，何止是虚伪！
简直是彻头彻尾的肮脏！
为了权谋，可以肆意玩弄命运，践踏真情！
他强行压制着立刻打上凌霄宝殿的冲动，但眼神中的寒意几乎要冻结周围的火焰。
他原本的世界观在这一刻彻底崩塌粉碎。
他一直以为的斩妖除魔、匡扶正义，背后竟然是如此不堪的真相！
自己所谓的“天命”，难道也只是某个更大阴谋的一部分吗？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恶心感攫住了他。
赤尻马猴则是连连冷笑，啐了一口：
“呸！俺早就知道是这么回事！天庭灵山，一丘之貉！没一个好东西！”
“苦的就是俺们这些在底下挣扎的妖、仙、人！”
“牛魔王也是个怂包！换做是俺，管他什么天庭灵山，敢这么耍弄俺，早就抄起家伙干他娘的了！”
孙悟空的反应则更为复杂。
他沉默着，火眼金睛望向火焰山深处，仿佛能穿透山石，看到那个被命运捉弄的结拜大哥——这个世界的牛魔王。
在他的世界里，他与牛魔王等六大圣结拜，虽说后来各有际遇，但那份豪情仍在。
听到这个世界的牛魔王遭遇如此屈辱——替他人养子，还不敢声张，只能忍气吞声，一种物伤其类的悲哀涌上心头。
他不仅要打破天命，救这个世界的“自己”，或许，也该拉这位“大哥”一把。
李维漠然的看着这一切，心里只是有些同情，这平天大圣。可怜的一世英明的牛魔王。
他知道猴哥一定会帮牛魔出这一口气，只是看猴哥怎么解决了。
良久，孙悟空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
“好一个太上老君，好一个灵山……为了争权夺利，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土地见孙悟空表态，仿佛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他猛地向前一步，竟“噗通”一声，直挺挺地跪在了孙悟空面前，以头触地，声音哽咽却无比坚定：
“齐天大圣！贫道自知罪孽深重，昔日为神时也曾眼高于顶，视凡人如草芥！”
“但我对师姐之心，天地可鉴！”
“求大圣！求您看在师姐亦是受害者的份上，救她脱离苦海！”
“贫道愿以此残躯、以此神魂，付出任何代价！只求大圣能带师姐离开这棋局！”
“求您了！”
这突如其来的跪求，让众人又是一怔。
李维看着跪地不起的土地，眼里没有一丝同情，毕竟他只是一个单身狗，他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依旧保持淡漠。
不过这土地虽非善类，但这份痴情，在这冰冷残酷的算计中，竟显得有几分可贵。
赤尻马猴撇了撇嘴，没说什么，但眼神中的讥讽少了几分。
天命人则有些动容，似乎看到了情之一字的巨大力量。
孙悟空低头看着匍匐在地的土地，并没有立刻伸手去扶。
他沉默了片刻，才淡然道：“起来。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地跪父母，跪俺老孙作甚。”
土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孙悟空，不肯起身。
孙悟空继续道：“带你师姐走，是你自己的事。”
“俺老孙此来，是要打碎这天地牢笼，掀翻那凌霄宝殿和灵山雷音寺。”
“若俺事成，自然无人再能摆布你等。若俺失败，你们逃到天涯海角，又有何用？”
土地愣住了，仔细品味着孙悟空的话。
李维此时上前，开口道：“土地，大圣的意思你还不明白吗？治标不如治本。”
“你带铁扇公主躲藏，终非长久之计。唯有根除那些下棋之人，你们才能真正获得自由。”
“大圣虽未明说答应你，但他要做的事，正是为了解救所有像你和铁扇公主这样的棋子！”
土地闻言，眼中瞬间爆发出耀眼的光彩！
他明白了！
齐天大圣这是要直接掀桌子！
这比带师姐逃跑，不知要霸气多少倍！
这才是真正的希望！
他再次重重磕头，声音充满了激动和感激：
“多谢大圣！多谢大圣！贫道明白了！贫道不再逃了！贫道就在此火焰山，静候大圣佳音！若有差遣，万死不辞！”
孙悟空这才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望向火焰山深处，
“走吧，去看看俺那‘好侄儿’和‘好大哥’，把这团乱麻，彻底斩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