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
仇剑阁。
时隔多月,周承安见到了泪点极低的母亲。
而看其通红的双眼,也确实大哭过一场。
“娘。”
周承安喊了一声,然后跟赵玉台打了声招呼。
“赵道长。”
一听这个称呼,吴宁当场就不高兴了。
“臭小子,你叫什么,赵道长?”
一声臭小子,把周承安积蓄一个冬天的威严破坏全无,但周承安却无可奈何,只得换了个称呼。
“赵姨。”
赵玉台忍不住一笑:“掌教,不必如此。”
听得出来,赵玉台虽然还是口称掌教,但态度却明显亲切了许多,就像是在子侄一般。
还是那种成器的子侄。
“什么不必如此,他既是我儿子,就理当叫你一声姨,你也不必叫他什么掌教,喜欢什么就叫什么。”
吴宁是吴家剑冢的旁支,要不然也不能离开吴家剑冢,嫁给当时游历江湖,还是宁国皇子的周宏文。
她在吴家剑冢之内地位其实不高,或许还不如赵玉台这个吴素的剑侍,但她自幼与吴素的关系极好,自然也跟赵玉台情同姐妹。
“宁小姐,礼不可废。”赵玉台摇头一笑:“我既是青羊宫的人,就理当称呼安公子一声掌教。”
“你啊,还是那么倔。”
吴宁颇为无奈的叹了口气,转头看向儿子周承安。
周承安不用她开口,就知道这是要自己表个态。
“赵姨,您和我娘情同姐妹,不用称呼掌教,喜欢叫什么就什么。”
“好的,掌教。”
周承安双手一摊,表示无奈。
吴宁也没有再纠结这个问题,只是一手拉着赵玉台,一手抚摸着她脸上狰狞的疤痕,满脸心疼的说道:“你说你,以前多好看的姑娘啊,怎么就成现在这样了。”
说话间,泪水又在眼眶中积蓄了起来,仿佛下一刻就要落下泪来。
对于吴宁泪点低的这个毛病,赵玉台显然也知之甚详,连忙劝慰了起来。
至于周承安,不用想也知道他娘是打的什么主意。
“娘,放心吧,我最近赶制一批除疤的膏药,保证赵姨用过之后恢复如初。”
吴家剑冢是江湖上一个诡谲的地方,自诩剑术天下第一。
吴家后辈的子女都是剑士,每一代都会有一名剑冠游历江湖,出世夺剑道魁首,而每一名剑冠又都有一名剑侍陪伴。
吴家上代剑冠是北凉王妃吴素,赵玉台是她的剑侍。
赵玉台虽是一个高大健壮的女子,但年轻时英风锐气,有无数人爱慕。
虽然赵玉台名为吴素的剑侍,但他们这些吴家自幼挑选的外姓人,和剑主一起长大,一生相伴,早已亲密无间,赵玉台和吴素就如同亲姐妹一样。
当年,吴素为了徐骁与吴家剑冢决裂,赵玉台也选择离开了剑冢,在打斗中被十八剑划破容貌,落得满脸疤痕,从此覆上青铜面甲。
之后,吴素走辽东去北凉,赵玉台一直不离不弃。
在徐骁马踏六国的春秋战争中,剑术出众的赵玉台屡次在战场上冲杀,多次身负重伤,赵长陵、李义山以及当时的徐家军都对她极为佩服。
徐骁封藩北凉王后,赵玉台又跟随吴素去了北凉。
吴素当年带着年幼的徐凤年和赵玉台一起出去游玩,赵玉台摘下面甲喝水,丑陋狰狞的面容吓哭了徐凤年。
也因此,北凉王妃吴素第一次对徐凤年生气,罚他面壁不许吃饭。
不过,赵玉台却没怪他,反而还一直陪着他,只是徐凤年却极不领情地踢了她一脚。
这更是让吴素生气,但吴素却没有罚徐凤年,而是把赵玉台的故事告诉了徐凤年。
年幼的徐凤年听闻之后,亲自摘了一捧桑椹送给赵玉台。
自那之后,徐凤年再没有嫌弃过赵玉台的面容,一直把她当成最亲的姑姑。
当然,除了徐凤年之外,徐家的徐渭熊、徐脂虎、徐龙象也是一样,都把赵玉台当成亲姑姑一样。
总之,自徐凤年给她摘桑椹之后,赵玉台便不太在乎自己的容貌了。
可如果能有消除疤痕的药膏,赵玉台还是希望恢复容貌的。
说到底,赵玉台也是一个女子,天下又岂有不在乎自己容貌的女子。
于是,她笑道:“那便多谢掌教了。”
“赵姨不用客气,现在时辰也不早了,先一起去吃饭吧,吃过饭我就连夜制作祛疤药膏。”
闻言,赵玉台难得露出了笑脸:“掌教不必如此心急,都已经这么多年,不在乎一时半会儿。”
“赵姨你不急,但有些人是心急的。”
周承安言有所指的打趣道。
吴宁像小女儿似的轻哼了一声,拉着赵玉台就往灵芝园而去。
周承安是一个讲信用的人,在一大家人吃过晚饭之后,便连夜制作了一批祛疤膏药。
只是祛疤这种事情并非一蹴而就的,需要一定的时间。
直到大半年之后,赵玉台脸上狰狞的疤痕才完全消失,不仅容貌尽复,看起来还年轻了好几岁。
……
春秋尽去,又是一年冬。
距离周承安入主青羊宫已经过去了一年。
曾经与吴士桢有过欢好的一个女冠,先后为吴士桢生了一对龙凤胎。
儿子取名吴勉,女儿则名唤吴婧。
在去年冬天死掉的吴士桢,也算是儿女双全了。
而这两个孩子从显怀开始,就导致周承安陷入了被催婚的境况。
到出生之后,吴宁更是顿顿饭都会来上一句。
“你看看你赵姨,人家都抱上孙子孙女了,我连儿媳妇的影子都还没见到,你什么时候才能成婚生子啊,你们老周家可就你一根独苗苗。”
要不然就是,什么我儿长得这么好看,生出来的孩子一定比玉台的孙子孙女好看,唉,就是可惜有些人,连个媳妇都找不到之类的话。
对此,周承安也是无语且无奈,干脆从灵芝园搬了出去,找了个地方闭关练功。
这一闭关,就是一个月。
在他出关没多久,吴灵素就接到了离阳皇帝的召命。
临行前,吴灵素来找过周承安一次。
周承安并没有交代什么,只是让他带上了一百零八混元无极神霄剑阵道人一同前往。
神霄剑阵自有光华,当耀满京华!
所谓混元无极神霄剑阵,也就是神霄剑阵的改良版。
在这一年之中,青羊宫除了有一百名血衣卫加入外,还重新招收了一些弟子。
周承安对神霄剑阵和玉霄剑阵都加以改良了一番,其中三十六人组成的神霄剑阵,进一步加强为一百零八人的混元无极神霄剑阵。
然后,他又创立了以三人为一体的赤霄剑阵,以及赤霄剑阵之上的,以六人为阵的碧霄剑阵,九人为阵的青霄剑阵。
也就是说,现在神霄一脉有五大剑阵。
分别是赤霄、碧霄、青霄、玉霄,以及一百零八人组成的混元无极神霄剑阵。
除此之外,周承安还专门传下了一门名为《神霄御雷诀》的道家练气法门,让神霄一脉的弟子修行。
故而,神霄弟子皆知,青羊宫中有一位供参造化的周姓老祖坐镇。
如今,青羊宫风气大改,神霄弟子练武练气的同时,修习道经也不曾落下。
而这些改变,吴灵素也是出了大力的。
更重要的是,他在做事的时候可谓鞠躬尽瘁,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
但丧子之痛到底在他心里留下了多大的阴影,到底有多少仇恨暗藏在他心底,那就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了。
不过,周承安相信,此番去过离阳京城之后,吴灵素暗藏在心底仇恨会被化解许多。
吴灵素一走,山上便更清净了几分。
周承安没有再闭关,但依旧坚持修炼不辍,只是为了避免被催婚,哪怕闲暇时也少有回灵芝园,不是在教两个徒弟,就是去给虎夔小幽讲道。
至于青城山的杂事,都交给了赵怀恩处理。
赵怀恩作为周承安最得力的手下之一,有着最丰富的管家经验,在他的管理之下,青城山的一切事务不仅打理的井井有条,还吸纳了不少九斗米道的道士回归。
周承安丝毫不用为俗事操心,只需一心修炼即可。
……
山中修行无岁月,时间一晃三年过去。
周承安入主青羊宫已经有四个年头,青羊宫在发生变化的同时,他的修为也精进了一大步。
距离最强金刚境的进度条已经到达百分之九十五,而最后的百分之五,周承安明显能感觉到与之前的不同。
如果说前面的九十五是在一片坦途,那么最后的百分之五就是翻山越岭,两者之间难度根本不在一个层次。
而且越往后,会越难。
不过,周承安也不着急。
一来,他还有龙元未服用。
再则,修行一事,本就不是一件急得来的事情。
这一日,风和日丽,周承安依旧带着小山楂和小雀儿,以及吴勉和吴婧兄妹俩前往山中给虎夔讲道。
四年过去,孩子们长大不少。
比如小山楂,这四年个头猛窜,虽然才十二岁,但个头已经奔着一米七去了。
小雀儿也近十岁了,小姑娘家出落的越发清丽。
这两个孩子成了周承安座下的金童玉女,在青羊宫地位超然。
除了他们两个,当然还有吴勉和吴婧这两个三岁的大娃娃。
在赵玉台亲自的教导下,兄妹俩小小年纪便已十分懂事。
哥哥性格开朗,有点不着调。
妹妹性子内敛,有些蔫儿坏。
在青羊宫众人之中,兄妹俩最喜欢周承安这个掌教叔叔。
再加上他们立志要做江湖大侠的缘故,现在几乎成天都跟着周承安修炼。
吃得住苦,也受得住累。
这让当爷爷的吴灵素时常感慨兄妹俩没有遗传他怕苦怕累的性格,但同时又欣慰不已。
而且值得一提的是,吴灵素为了能经常见到两个孩子,他现在几乎住在了仇剑阁,无论赵玉台怎么赶,也懒着不走,倒是让名义上的夫妻二人感情增进了不少。
深山中。
和往常一样,周承安领着四个孩子给虎夔小幽讲道。
如果是前两年,火麒麟还会现身。
只是最近两年火麒麟再次进入了进化的阶段,被周承安收入了系统特意为它打造的空间之中。
等到这次进化完成,火麒麟就能长时间留在外界。
与此同时。
凉州。
清凉山,北凉王府,听潮亭中。
一个两鬓微白,身材并不高大,相貌也不起眼,中年微瘸,也有点轻微驼背,但衣着华丽,目光如鹰一般锐利的小老头走到了八楼。
此人正是大名鼎鼎的北凉王——徐骁。
十岁从军杀人,从东北锦州杀匈奴,到南部灭大小六国,屠七十余城,再到西南镇压蛮夷十六族,春秋国战先后灭后隋、后宋、北汉、大魏、西蜀、西楚六国。
西楚灭国后,受封大柱国,隔天被封北凉王。
离阳一统之后,更是马踏江湖,从此江湖再无人敢以武乱禁。
坐镇西北门户,统御西北三州,北莽在其生前不敢踏入中原半步!
从六百老卒出辽东,到麾下北凉铁骑三十万,他戎马一生,战功赫赫,一人灭六国,为离阳王朝创下了不世基业,他就是春秋三大魔头之一的人屠徐骁。
楼中竹简古籍遍地散乱,一张紫檀木几上,放着一盏昏黄飘摇的烛灯,几角搁有一只装酒的青皮葫芦,一条红绳系着葫芦口与一人的枯瘦手臂。
此人席地而坐,披头散发,一张脸苍白如雪,眉心一抹淡红,仔细一看,恍若一颗倒竖的丹凤眼。
他一身麻衣,赤脚盘膝,下笔如飞。
徐骁捡起地上的十几份竹简,整齐放好,这才有地方坐下。
“来得及,忘了带酒。”
对此,披头散发之人没有任何言语,宛如没有听见一般,依旧下笔如飞。
而徐骁对此也习以为常,自顾自的说道:“凤年走了,我也要进京了,暂时可没有人陪你了。”
“说来也怪,密探打听了几年时间,也没能挖出我那位外甥的过往。”
“这几年,玉台时不时的会传消息回来,我们对那位掌教真人倒也算是有了些了解。”
“三年前,吴灵素带着一百零八神霄道士入皇城,在皇帝面前以一百零八神霄惊雷光耀京华,据说困杀指玄不在话下,甚至天象也有可能被杀。”
“义山,你说我那位掌教外甥当真是陆地神仙不成?”
枯槁如鬼的男人开口,如一股金石声。
“没见过,不好说。”
徐骁啧啧两声,望向窗外青城山方向。
“算算日子,凤年也该到了青城山了。”
病痨男人这次没开口,拿起酒葫芦倒了倒,没有倒出酒来,顿觉索然无味,于是停笔,眼神呆滞。
徐骁站起身,转而望向南面墙壁一副地仙图,负手道:“义山,你说这江湖是不是又要起风了?”
病痨男人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好风凭借力,扬帆正当时。”
徐骁闻言,淡淡一笑:“看来,你也认为我那位外甥是友非敌。”
“赵玉台还是有眼光的,不过我更信王妃。”
这句话的意思是,能被北凉王妃视为亲姐妹之人,必然也不会差,而她的儿子也不可能与北凉为敌。
徐骁自然能听懂李义山的言外之意,想到北凉王妃吴素,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是啊,她的眼光从来不差。”
作为离阳王朝硕果仅存的异姓王,在庙堂和江湖都是毁誉参半的北凉王徐骁作为一名功勋武臣,可谓得到了皇帝宝座以外所有的东西,在西北三州之地,他就是当之无愧的主宰,只手遮天,翻云覆雨。
朝中与他政见不合的那些家伙,在背地里骂他徐瘸子,亦或者骂他徐蛮子,更有甚者,诛心的丢给他一顶“二皇帝”的帽子。
但徐骁不在乎这些,他在乎的,也是他心中最担心的事情是,在他百年之后,北凉基业能否继续存续,他的儿女能否安生。
因此,他把儿子徐凤年扔到了江湖中历练。
而他亲口给徐凤年指定的必须去的地方,就是青城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