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的上午,王氏针灸馆内一如往常般平静。
阳光透过干净的玻璃窗洒进来,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艾草和消毒水的混合气味。
林决明正在为一个患有慢性腰痛的老妇人进行艾灸,手法沉稳专注。
武藤光子安静地在一旁整理着柜子,动作一丝不苟。
黑川龙葵则是在庭院里打扫落叶,眼神偶尔抬起,扫过林决明忙碌的背影。
“大林先生,真是多谢您了,”老妇人舒服地叹了口气,“每次来您这里治疗,这老腰啊,就能轻松好几天。比吃止痛药管用多了。”
“杉本阿姨您太客气了,”林决明温和地笑笑,轻轻调整了一下艾灸盒的位置,“主要还是您自己坚持得好。再巩固几次,平时注意保暖,会好很多的。”
就在这时——
“砰!”
针灸馆的大门被人猛地从外面推开,巨大的声响打破了室内的宁静。
门上的风铃被粗暴的力道震得疯狂摇晃,发出刺耳杂乱的叮当声。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诧异地望向门口。
只见金子万鸿一脸冰寒地站在门口,他今天没有穿西装,而是一身剪裁合体的公务员制服,胸前别着厚生劳动省的徽章。他的身后,跟着四五个同样穿着制服、表情严肃的工作人员,其中两人手里还拿着公文包和封条工具。
“你们是什么人?要干什么?”武藤光子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上一口气冲进院子,眼神锐利地扫视着这群不速之客。
黑川龙葵也快速凑上前。
金子万鸿根本没有理会武藤光子和黑川龙葵,他的目光如同鹰隼般直接锁定林决明,声音冷硬,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林决明,我最后问你一次,我妹妹万代,在哪里?”
他的语气根本不是询问,而是最后的通牒。
林决明眉头紧锁,示意受惊的杉本阿姨稍安勿躁,然后缓缓站起身,平静地迎向金子万鸿的目光:“金子先生,我已经说过了,我不知道。而且,这里是诊疗场所,请你不要打扰我的病人。”
“病人?”金子万鸿冷笑一声,扫了一眼室内,目光中充满轻蔑,“一个没有日本行医资格证的外国人,非法经营诊疗所,还敢大言不惭地说‘病人’?林决明,你以为你是谁?”
他身后的一个工作人员立刻上前一步,亮出一份盖着红印的文件,语气刻板地宣布:“我们是厚生劳动省医疗指导课的工作人员。现接到实名举报,指控‘王氏针灸馆’涉嫌雇佣无证外籍人员非法行医。根据《医师法》相关规定,现依法对该场所进行临时查封处理,并进行进一步调查。请配合我们的工作。”
“无证行医?查封?”杉本阿姨吓得脸色发白,不知所措。
武藤光子眼神一厉,刚要开口,林决明抬手制止了她。
他看着金子万鸿,脸上没有任何惊慌,反而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金子课长,好大的官威啊。为了逼问妹妹的下落,不惜动用公权力,公报私仇?你这滥用职权的行为,恐怕也不符合《国家公务员法》吧?”
“滥用职权?”金子万鸿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神冰冷而残酷,“林决明,我这是在依法执行公务,维护我国医疗行业的秩序和国民的健康安全。你一个外国人,非法在这里行医赚钱,本身就是对日本法律的践踏!我作为公务人员,有权也有责任制止这种违法行为!”
他上前一步,逼近林决明,压低声音,语气充满了威胁和厌恶:“至于我是不是公报私仇……你有证据吗?我告诉你,今天这针灸馆,我封定了!除非你现在就告诉我万代在哪里!否则,你就等着这里被永久关闭!”
楼上的王大爷显然也被楼下的动静惊动了,传来一阵缓慢而艰难的脚步声和咳嗽声。
很快,任美玲搀扶着拄着拐杖、脸色苍白的王大爷,一步一步地从楼梯上挪了下来。
王大爷看着眼前这群穿着制服的不速之客和紧张的气氛,虚弱地问道:“怎么回事……咳咳……发生什么事了?”
“王师傅,您怎么下来了?”林决明连忙上前想要搀扶。
“王先生是吧?”金子万鸿目光转向王大爷,语气没有丝毫尊重,“我是厚生劳动省的事务次官金子万鸿。你这间针灸馆,涉嫌严重违规,雇佣无证外籍人员非法行医。我们现在要依法对其进行查封。你作为经营者,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王大爷闻言,身体晃了一下,脸上露出焦急和恳求的神色:“这位……金子大人,您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林医生他虽然是中国籍,但他的医术很高明,是在帮我……是在救我这间小店啊!他治好了很多老街坊的老毛病,大家都很感激他,他从来没有乱来过!求求您,高抬贵手,通融一下吧……”
“通融?”金子万鸿嗤笑一声,语气极其刻薄,“通融什么?通融你们违法吗?王先生,我看你是老糊涂了!把诊所交给一个来历不明、连基本的医师资格都没有的外国人,你这是对患者极度的不负责任!你也是帮凶!我看你这把年纪,也不想晚年还惹上官司,背上巨额罚款吧?”
“你……你怎么能这么说话!”王大爷气得浑身发抖,咳嗽得更厉害了。
任美玲一边帮王大爷拍背,一边又急又气地瞪着金子万鸿:“你们太过分了!林医生是好人!王师傅生病了,要不是林医生帮忙,这针灸馆早就关门了!你们凭什么在这里谴责别人,别人需要帮助的时候,你们有站出来过吗?”
“凭什么?就凭法律!”金子万鸿丝毫不为所动,反而更加咄咄逼人,“少废话!立刻停止一切诊疗活动!所有人员离开诊疗区!我们要贴封条了!”
他身后的工作人员立刻开始清场,态度强硬地请杉本阿姨离开。
杉本阿姨吓得赶紧拿起东西,匆匆忙忙地走了,临走时还担忧地回头看了林决明一眼。
两名工作人员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白色封条和盖章的文书,开始往治疗床、药柜、针灸器械柜甚至门口上贴封条。
“住手!你们不能这样!”任美玲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武藤光子身体紧绷,眼神询问地看向林决明,只要他一声令下,他分分钟出手。
林决明对她微微摇了摇头。
他知道,此刻武力对抗官方人员,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彻底无法挽回。
他深吸一口气,扶住气得摇摇欲坠的王大爷,目光冰冷地看着金子万鸿:“金子先生,你会为你今天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的。”
“代价?”金子万鸿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屈指一弹,名片轻飘飘地落在林决明脚边,“这话应该由我来说才对!等你想清楚了,打这个电话告诉我万代在哪里。或许……我心情好了,会考虑让你们重新开业。否则……”
他扫了一眼被贴上白色封条、瞬间变得死气沉沉的针灸馆,冷笑一声:“你们就等着接受调查和罚款吧。我们走!”
说完,他带着那群工作人员,趾高气扬地转身离开,留下满屋狼藉和刺眼的白色封条。
针灸馆内一片死寂。
原本温馨整洁的空间,此刻被一道道白色的封条割裂得支离破碎。
王大爷看着眼前的一切,身体一软,差点瘫倒,幸好被任美玲和林决明扶住。
“王师傅,您别这样,身体要紧。”林决明心中充满了愧疚和愤怒,他将王大爷扶到唯一一张还没被贴封条的椅子上坐下,“对不起,王师傅,是我连累您了。”
“不……不怪你,小林……”王大爷摇着头,泪水顺着皱纹滑落,“是这世道……是这世道不容人啊……我们华人……在日本想安安稳稳做点事,怎么就这么难……我年轻时刚开这馆子,也被人刁难了好多回……说我们是‘赤脚医生’,是‘迷信’……好不容易熬出头,有点起色了……又碰上这事……他们……他们就是看不得我们好……”
老人哽咽着,诉说着积压已久的委屈和心酸。
林决明沉默地听着,拳头不自觉地握紧。他知道,金子万鸿针对的是他,但最终承受损失的,却是无辜的王大爷和这间承载了他一生心血的小小针灸馆。
“王师傅,您放心,”林决明深吸一口气,语气坚定,“罚款的事情,我来解决。我不会让你承担这笔损失。至于针灸馆……暂时先关门休息一段时间吧。等风头过去,我们再想办法。”
王大爷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着林决明:“小林啊……不是钱的问题……经过这么一闹,就算以后能重新开业,恐怕……恐怕也没人敢来了……而且,有那个金子长官在,他肯定不会轻易放过你的……你以后……怕是没法再在这里待下去了……”
老人的话很现实,也很残酷。
林决明心里也明白,经过今天这么一闹,他在王氏针灸馆的生涯,恐怕真的到头了。
“我知道,”林决明点点头,语气平静,“走一步看一步吧。总会有办法的。当务之急是你的身体,你不能再激动,不然旧病复发就麻烦了。美玲姐,麻烦您送王师傅上楼休息吧。”
任美玲擦擦眼泪,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心力交瘁的王大爷,一步一步艰难地往楼上走去。
一楼诊所里只剩下林决明、武藤光子和黑川龙葵三人。
武藤光子看着满地的封条,眼神冰冷:“boss,需要我……”
“暂时不用。”林决明打断她,摇了摇头,“对方用的是阳谋,走的是官方程序。硬碰硬对我们没好处。”
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街道上偶尔走过的行人,阳光依旧明媚,但他的心情却一片阴霾。
苦心经营了几个月,刚刚有了起色,转眼间就化为泡影。这种无力感和愤怒,让他胸口发闷。
“林君,”黑川龙葵不知何时走到他身边,声音依旧清冷,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林决明转过身,看着她冰蓝色的眼眸,又看了看一脸肃杀的武藤光子,忽然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不服输的韧劲:
“天无绝人之路。针灸馆被封了,大不了我暂时不开门了。反正之前也攒了些钱,暂时饿不死。而且,像田井家那种出诊的邀请,以后或许还会有。总归是能活下去的。”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黑川龙葵身上,语气变得温和:“说起来,阿葵,之前一直说陪你去静冈看你姨妈,但因为各种事情耽搁了。现在好了,突然闲下来了。正好,我们可以趁这段时间,去一趟静冈。你准备一下,我们过几天就出发,怎么样?”
黑川龙葵微微一怔,似乎没想到林决明在自身难保的情况下,竟然还记得并且主动提出要陪她去办私事。
她冰封般的眼神似乎波动了一下,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沉默了几秒,才低声应道:“嗯。好。”
虽然只有一个字,但其中蕴含的细微情绪,却与往常的冰冷截然不同。
林决明看着她那难得流露出的一丝动容,心中的阴霾仿佛被吹散了些许。
他笑了笑:“那就这么说定了。正好,我也想去散散心,换个环境,想想以后的路该怎么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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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子万鸿铁青着脸,坐进停在街角的黑色公务车里。车厢内气压低得吓人,前排的司机和副手连大气都不敢喘。
“开车!”金子万鸿声音冰冷地命令道。
车子缓缓驶离练马区,汇入东京午后的车流。
金子万鸿靠在舒适的后座椅背上,闭上眼,手指用力按压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刚才在针灸馆里,林决明那张平静却带着嘲讽的脸。
痛快吗?
有一点。
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挫败感和焦躁。
他动用职权,以雷霆手段查封了那家破诊所,羞辱了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中国小子,可最终的目的——找到妹妹万代的下落——却丝毫没有进展。
那个林决明,骨头比想象中硬得多,嘴也严得很。
“一群废物!”金子万鸿猛地睁开眼,低声咒骂了一句,不知道是在骂林决明,还是在骂他自己,或者是在骂那些至今毫无进展的手下。
他拿出手机,找到一个号码拨了过去,电话几乎是瞬间被接通。
“金子长官!”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恭敬而紧张的声音。
“查得怎么样了!”金子万鸿的声音压抑着怒火,“那么多监控,那么多线人,连一个大活人都找不到吗?她还能凭空消失了不成!”
“非、非常抱歉!”对方的声音带着惶恐,“我们已经排查了所有可能区域的监控,也询问了小姐平时可能接触的所有朋友和场所……但、但是……小姐她……好像真的……完全没有露面。她常用的信用卡、银行账户也都没有任何动用记录……就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人间蒸发?!”金子万鸿的声音陡然拔高,怒火再也压抑不住,“她一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身无分文,能跑到哪里去蒸发?!一定是有人帮她藏起来了!给我继续查,扩大范围!把她那些狐朋狗友都给我盯死了!还有那个姓林的,他肯定知道!给我盯紧他!他一定会露出马脚!”
“是!是!长官我们立刻加派人手!”电话那头忙不迭地应道。
“一群饭桶!”金子万鸿狠狠地挂断电话,胸口剧烈起伏。
他烦躁地松了松领带,感觉一股邪火无处发泄。万代到底被藏到哪里去了?那个林决明,到底有什么底气敢跟他硬扛到底?
他越想越气,猛地一拳砸在身旁的真皮座椅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前排的司机吓得肩膀一抖,赶紧目不斜视地专注开车。
就在这时,他的公务手机发出了一声轻微的邮件提示音。
金子万鸿不耐烦地拿起手机,瞥了一眼发件人——是他派去深入调查林决明背景和人际关系的心腹下属。
邮件的标题是:【关于目标人物林决明近期接触对象的补充调查报告(急)】
“又是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金子万鸿啐了一口,心情恶劣地点开了邮件。
邮件正文开头是一些常规的、他已经知道的信息汇总,关于林决明在王氏针灸馆的工作,以及近期接触的一些病人和社交圈,大多没什么价值。
他快速滑动屏幕,耐着性子往下看。
直到邮件的中后段,几行加粗标红的文字猛地跳入了他的眼帘,让他的动作瞬间僵住!
【……另,经交叉比对核实,发现目标人物林决明于约三周前,跟随金子小姐前往金子家本宅,为专务董事进行过一次出诊疗。】
“什么?!”金子万鸿猛地坐直了身体,眼睛死死盯住屏幕,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
他父亲?林决明?为他父亲出诊?!
这怎么可能?!
他父亲是极其传统和注重身份的日本老派企业家,对汉方医学虽不排斥,但也绝不相信那些来历不明的外国游医,怎么会私下秘密请林决明到家里看病?!
他急忙继续往下看,心跳莫名地加速。
【……诊疗事由:专务董事近月来深受足跟疼痛困扰(疑似足底筋膜炎),夜间及晨起时痛感加剧,影响行走及睡眠。经多位专家及整骨院诊疗,效果均不显著。】
【……诊疗结果:林决明赴本宅约一小时后离开。据司机观察,当日傍晚,专务董事疼痛明显缓解,已经可以下地走路。专务董事对此疗效颇为满意。】
【……备注:此事专务董事要求严格保密,知情范围极小。本次调查亦属偶然获悉。建议谨慎处理此信息。】
邮件到这里结束了。
金子万鸿拿着手机,僵在座位上,脸上的愤怒和焦躁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震惊和难以置信,以及一丝……难以形容的荒谬感和隐隐的不安。
林决明,那个中国小子……居然在几周前进入过他金子家的本宅,还治好了连东京名医都束手无策、让他父亲备受折磨的顽疾?
这……这简直……
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瞬间涌上金子万鸿的心头。
有被蒙在鼓里的恼怒,有对事情完全超出掌控的愕然,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憋闷和……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法忽视的忌惮。
他忽然想起刚才在针灸馆,林决明面对他威胁时那平静而略带嘲讽的眼神。
那眼神背后……
难道不仅仅是对他滥用职权的蔑视,还隐藏着这层有恃无恐的底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