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上午,横滨的天空有些阴沉,飘着细密的雨丝。
林决明和黑川龙葵搭乘jr京滨东北线,在樱木町站下车,步行前往不远处的横滨市立大学附属医院。
武藤光子如同往常一样,在不远处若即若离地跟随,确保他们的安全。
在医院宏伟却略显压抑的主楼前,田井公冶已经撑着一把黑伞在等候。
他今天穿着深色西装,表情比上次在咖啡馆时更加凝重和急切。
“大林先生,黑川小姐,你们来了。非常感谢二位准时赴约。”田井公冶快步迎上,语气恭敬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路上辛苦了。这边请,舅舅已经在病房等候了。”
他引着两人穿过人来人往的医院大厅,乘坐电梯前往高层病房区。
走廊里弥漫着消毒水和药物的混合气味,安静得能听到脚步声和远处仪器的滴答声,气氛沉闷。
“舅舅的情况……最近不太好,”田井公冶一边走,一边压低声音介绍,眉头紧锁,“肝癌晚期,多处转移,医院这边……基本已经没有办法了,主要是保守治疗。最近又突发脑梗,虽然抢救过来了,但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右半边身体完全偏瘫,左半边也使不上什么力,生活完全不能自理,需要两个护工二十四小时轮流照顾才能勉强翻身、擦洗……”
他叹了口气,语气带着真实的担忧和一丝表演般的哀伤:“精神状态也很差,时好时坏。我们看着……心里实在难受。”
林决明安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微微点头。
黑川龙葵跟在他身后,眼神淡漠,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来到一间单人病房外,田井公冶停下脚步,整理了一下领带,深吸一口气,才轻轻敲了敲门,然后推门而入。
病房很宽敞,设施齐全,但依旧无法掩盖其作为病房的冰冷和萧瑟。
空气中除了消毒水味,还混杂着老人身上特有的衰败气息。
一个瘦骨嶙峋、面色灰暗的老人躺在病床上,身上插着几根管子,鼻子里还接着氧气管。
他睁着眼睛,眼神有些浑浊,但似乎还保持着清醒。
两个穿着护工服的中年女人正站在床边。
看到田井公冶带着人进来,老人的目光缓缓移了过来,落在林决明和黑川龙葵身上,眼神里没有太多波澜,只有一种历经世事的疲惫和洞察。
“舅舅,大林先生来了。”田井公冶上前一步,恭敬地介绍,“这位就是我跟您提过的,医术非常高明的大林先生,大林决明。这位是他的助手,黑川小姐。”
林决明上前微微躬身:“田井老先生,您好,我是大林决明。”
黑川龙葵也微微颔首致意。
“你们都出去吧。关上门。没有我的允许,不准进来。”田井泓达目光扫过田井公冶和两位护工。
“我也要出去?”田井公冶愣了一下。
见田井泓达没有回话,他也只能跟着两个护工离开。
之后,田井泓达的目光在林决明脸上停留了片刻,喉咙里发出沙哑的声音:“你是中国人?”
林决明微微一怔,坦然点头:“哦,田井先生目光如此犀利?”
田井泓达的目光重新回到林决明身上,喘息了几下,才缓缓开口,声音虽然虚弱,但思路却异常清晰:
“不必惊讶。我这一辈子……在商场上打滚,跟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中国人,韩国人,美国人……我一眼就能分辨出来。你身上……有那种……不一样的气质。”
他顿了顿,眼神锐利了几分:“公冶……请你来,是为了什么,我心里清楚。他们是不是……跟你说,希望我改变遗嘱,把工厂留给他们?”
林决明沉默了一下,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田井老先生你都知道了,那你希望我为做些什么呢?”
田井泓达盯着林决明看了几秒,忽然咧开干裂的嘴唇,露出一丝近乎嘲讽的笑容:“你倒是直接……不错。我不管公冶他们许了你什么好处……那是我和他们之间的事。我请你来,是因为……我确实需要你的帮助。或者说……我需要中医的帮助。”
他的眼神忽然变得有些悠远,仿佛陷入了回忆:“很多年前……大概是昭和六十三年吧……我也得过一场怪病。那时候……我右手抖得厉害,连字都签不了,浑身无力,在日本看了很多大医院,都查不出原因,也治不好。后来……是一个台湾的老客户,介绍我去台北,找一位姓陈的老中医。”
“那位陈老先生……只给我把了把脉,看了看舌苔,就开了几副药。很便宜的药。我带回日本,吃了不到一个星期,手就不抖了,浑身也有劲了。”
田井泓达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可思议和怀念。
“从那以后,我就知道……有些病,西医的路走不通,或许可以试试中医的路。”
“后来……大概平成十年左右,我又病了一次,也是怪病。我特地花重金,把陈老先生从台湾请到日本来,给我看病。他来了,住在我家,我好吃好喝招待他,叫人带他游玩。他给我开药……我的病很快又好了。”
他叹了口气,眼神黯淡下来,“可惜啊……陈老先生……前几年听说已经过世了。唉……”
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林决明:“所以,大林先生,我不在乎你是不是中国人,也不在乎你有没有日本的行医资格。我姐姐美代子最后的日子,公冶跟我说了,是你用针灸和汉方药减轻了她的痛苦,让她走得安详一些。就冲这一点……我信你。能减轻病人的痛苦,就是功德。生死有命,不能奢望每个医生都能救人性命。”
林决明静静地听着,心中对这位看似油尽灯枯的老人,不由得生出一丝敬意。
至少,在对待医术的态度上,他是务实且开放的。
“那么,田井老先生,你希望我如何帮你?”林决明问道。
田井泓达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难以启齿的屈辱和痛苦。
他沉默了很久,才用极其沙哑和艰难的声音说道:“我……我现在……最受不了的……不是癌痛,也不是动不了……是……是便秘。”
“只是便秘?”林决明有些意外。
这个诉求,似乎比他预想的要……简单直接得多。
“对……便秘。”田井泓达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和羞耻,“严重的便秘!吃什么泻药……甚至用开塞露……都没用!一点用都没有!最后……最后只能让护工……用手……用手指伸进去……一点一点……把那些像石头一样的粪块抠出来……才能勉强排便……”
他说到这里,呼吸变得急促起来,眼眶微微发红,声音哽咽:“我田井泓达……一辈子……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现在……现在却要像畜牲一样……躺在床上,让人……让人掏屁股……我……我受不了!我真的受不了!每次……我都想死了算了!”
强烈的屈辱感和对尊严的渴望,让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激动得浑身发抖。
林决明立刻明白了。
对于田井泓达这样的人来说,肉体上的痛苦或许可以忍耐,但这种彻底失去尊严、如同动物般的对待,才是对他精神最大的折磨和摧残。
“大林先生……”田井泓达努力平复着呼吸,眼神近乎哀求地看着林决明,“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针灸、吃药……什么都行!只要……只要能让我自己正常排便……不用再……再经历那种事情……五千万可以给你。我田井泓达说话算话!”
林决明心中了然。
原来如此。
田井姐弟那份“孝心”背后的真实目的,与老人此刻最迫切的需求,阴差阳错地聚焦在了一个看似微不足道,却关乎最基本人性尊严的问题上。
五千万,这绝对是个令人心动的报酬……
普通日本打工族,得不吃不喝工作十几二十年才能赚到这笔巨款。
接下来,林决明给田井泓达进行了诊断。
“我明白了,田井老先生。”林决明点点头,语气沉稳而令人安心,“请放心,你的情况,在中医看来并非疑难杂症。这是典型的‘气秘’,主要由肝气郁结、腑气不通所致。由于久病卧床,情绪抑郁,气机运行严重不畅,导致大肠传导失常。并非无法可治。”
他一边说,一边示意黑川龙葵打开随身携带的针灸盒。
“我现在先为您行针,疏调肝气,通降腑气。之后会为您开具药方,调理气机。顺利的话,很快就能见效。”
田井泓达听到林决明如此肯定而专业的回答,浑浊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希冀的光芒,连连点头:“好!好!拜托你了!大林先生!”
林决明让黑川龙葵协助,为田井泓达的手臂、腹部和腿部的几个穴位(如太冲、支沟、天枢、足三里等)进行消毒,然后凝神静气,手法精准地刺入毫针,并进行轻柔的捻转提插。
田井泓达闭上眼睛,感受着针尖刺入后产生的酸、麻、胀感逐渐汇聚,仿佛有一股微弱的气流在体内缓缓流动,原本郁结紧绷的身体似乎松弛了一些。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田井公冶似乎不放心,探头进来看了一眼。
田井泓达立刻察觉,猛地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怒色,用尽力气呵斥道:“谁让你进来的!出去!没规矩的东西!”
田井公冶吓了一跳,连忙缩回头,连声道歉:“对不起!舅舅!我这就出去!”门被迅速关严。
田井泓达余怒未消,低声骂了一句:“不成器的东西……就知道惦记我那点家当……”
他看了一眼面色平静、继续专注行针的林决明,叹了口气:“让大林先生见笑了。”
林决明微微一笑,没有接话,继续专注于手上的治疗。
留针约三十分钟后,林决明起针。
“感觉如何,田井老先生?”林决明问。
“好像……舒服了一点。”田井泓达点点头,眼神中的期待更浓了。
林决明取出纸笔,沉吟片刻,写下了一个疏肝理气、润肠通便的方子,主要是柴胡、白芍、枳实、厚朴、火麻仁、杏仁等药材,剂量斟酌得十分谨慎,考虑到老人肝癌体虚的状况。
“按这个方子抓药,先吃三剂。早晚各一次。”林决明将药方递给田井泓达,“服药期间,注意情绪舒缓,家人多陪伴开导。如果能稍微摇高床头,尽量半坐卧位,会更有助于气机流通。”
“好!好!!”田井泓达如获至宝,抬起无力的左手紧紧捏着药方。
治疗结束,林决明和黑川龙葵告辞离开。
田井泓达再三道谢,眼神中充满了感激和希望。
一出病房门,田井公冶立刻迎了上来,急切地小声问道:“大林先生,怎么样?舅舅他……情况如何?”
“已经进行了针灸治疗,也开了药方。”林决明语气平淡,“田井老先生主要是肝气郁结导致的腑气不通,治疗需要循序渐进。按时服药,保持情绪稳定,应该会有所改善。”
“大概……大概多久能有效果?”田井公冶追问道,眼神闪烁。
“快则一两天,慢则三五天,应该能看到初步效果。”林决明看了他一眼,“具体还要看老先生的身体吸收和对药物的反应。”
“一两天……好!好!”田井公冶松了口气,脸上露出喜色。他连忙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塞到林决明手里,“大林先生,这是一点心意,两百万円,请您先收下。算是这次的出诊费和药费。等舅舅情况稳定了,另有重谢!”
林决明没有推辞,坦然接过信封:“田井先生客气了。后续有什么情况,随时联系。”
“一定一定!辛苦您了!我送您出去!”
田井公冶态度殷勤地将林决明和黑川龙葵送到电梯口,才转身匆匆返回病房,想必是急着去看那张药方和询问舅舅的感受。
林决明和黑川龙葵乘坐电梯下楼,走出医院大门。外面的雨已经停了,空气清新湿润。
武藤鬼魅般的身影在不远处出现,无声地跟了上来。
三人沉默地走向地铁站。一路上,黑川龙葵似乎有些心事重重,比平时更加沉默。
进入地铁站,等待列车时,黑川龙葵忽然低声开口,声音有些飘忽:“那个老人……一个人躺在病房里……身边没有真正的亲人……只有惦记他财产的外甥……和拿钱办事的护工……看着……有点可怜。”
林决明有些意外地看向她。他还是第一次听到黑川龙葵用“可怜”这个词来形容别人。
黑川龙葵的目光望着远处漆黑的隧道,冰蓝色的眼眸中似乎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看到他……我就想起我姑妈。她也是一个人……躺在静冈的医院里……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和担忧。
林决明心中一动,明白了她情绪低落的原因。
田井泓达的境况,触动了她内心关于亲人的柔软和牵挂。
他放柔了声音,安慰道:“别担心,阿葵。等忙完手头这几件事,情况稳定一些,我们就尽快去静冈看望你姑妈。我会尽力为她诊治的。”
黑川龙葵转过头,看向林决明。
她的眼睛在站台灯光下显得格外清亮,仿佛有水光流动。她定定地看了他几秒钟,忽然,做出了一个让林决明完全意想不到的举动。
她上前一步,踮起脚尖,快速地、轻轻地吻上了林决明的嘴唇。
那是一个冰凉而柔软的触感,带着她身上特有的、淡淡的冷冽香气,一触即分。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瞬。
周围等车的乘客投来惊讶、好奇或善意的目光。
林决明彻底愣住了,大脑一片空白。
他完全没料到,一向冰冷克制、情感内敛的黑川龙葵,会在人来人往的地铁站里,做出如此主动而大胆的举动。
黑川龙葵吻完后,迅速低下头,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通红。
她不敢看林决明的眼睛,声音细若蚊呐,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柔软和依赖:“谢谢你……林君。”
就在这时,列车进站的呼啸声打破了这微妙的气氛。
林决明这才回过神来,看着身边低着头、脖颈都泛着粉红的黑川龙葵,心中涌起一股极其复杂而柔软的情绪。
他轻轻叹了口气,伸手自然地揽住她的腰肢,低声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