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透,窗外天色渐亮,雨声已歇,只有草檐还在滴滴答答落着水滴,山间弥漫着湿润的草木气息。
草庵内的篝火已熄,只余几缕青烟袅袅升起,在透进门缝的阳光里化作金色的尘霭。
盲僧仍静坐在蒲团上,枯瘦的手指缓缓捻动着佛珠,仿佛与这晨曦融为一体。
何安上前一步,执礼道:“多谢大师昨夜指点。”
盲僧微微侧首,那双苍白的眼睛似乎正透过黑暗凝视着何安,他唇角泛起一丝慈悲的笑意:“施主何必言谢?风雨同途,本是缘分,倒是老衲该谢过施主才是。”
一旁的中年僧人已收拾好行囊,手持竹杖静立等候。
盲僧起身向门外走去,步伐虽缓却稳,朝阳恰好照在他身上,为那瘦削的身影镀上一层金边。
行至草庵门口,盲僧忽然驻足,回身转向何安,说道:“施主,前途漫漫,切记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
这话语如同晨钟暮鼓,在何安心头回荡,他怔怔看着老僧,想要再问些什么,却见那二人已踏着湿润的山路缓缓而去。
中年僧人始终落后半步,不时回头向何安点头致意,而盲僧则步履从容,竹杖点在泥泞的山路上,竟不留丝毫痕迹。
朝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渐渐融入了山间的薄雾之中。
何安久久伫立,目送那一老一壮两个身影消失在山路尽头,晨风拂过,带来鸟雀欢快的清鸣声,他低头看着地上那堆早已冷却的篝火余烬,忽然觉得这个雨夜这场相遇,或许会在他未来的修行路上,留下深刻的印记。
山间的雾气渐渐散去,露出湛蓝如洗的天空,何安深吸一口清新的空气,整了整行装,也踏上了自己的路途,只是那老僧临别时的话语,依旧在他心头萦绕不去。
翻过雾气未散的山岭,又涉过几条泠泠作响的溪河,日头已近中天,何安在山径旁摘了些野果,又捉到一只肥兔,就地点火慢烤。
兔肉烤得滋滋冒油,香气四溢,他饱餐一顿,掬起清洌溪水洗去满面风尘,便又上路。
将至黄昏,前方山坳里现出一片村落,田畴层叠,屋舍错落,几缕炊烟袅袅浮在渐沉的暮色里。
村口一株老柿树尤为惹眼,枝叶披离,累累果实红得像一个个小灯笼,在夕照里灼灼其华。
树下有个梳羊角辫的小姑娘,约莫十一二岁年龄,正踮着脚努力把一个小男孩托上肩头。
那男孩六七岁模样,伸着小手,涨红了脸去够枝头的柿子,好不容易才拽下一颗。
“阿姊,再高些!我要那个最红的!”男孩声音雀跃,带着孩童独有的清脆。
这亲切熟悉的景象,让何安不由得驻足,嘴角泛起一丝温和的笑意,他想起水磨头村,村口也有一棵老树,不过是杏树……夏日里,他常和范大志爬树摘杏,在小溪中摸鱼捉虾,欢声笑语仿佛还在耳边回荡。
两个孩子注意到这位仗剑而立面带微笑的陌生人,男孩从姐姐肩头滑下,怯生生地望着何安,见他神色和善,男孩鼓起勇气,举起手中那颗红得透亮的柿子,小声道:“呐……这个给你吃。”
何安含笑接过,指尖触及那薄软的柿皮,轻轻一咬,甘甜的汁液瞬间盈满口腔。
“谢谢你,小朋友。”他笑容温暖,见男孩仍眼巴巴望着树冠高处,便道:“上面的更大更红,我帮你摘下来。”
说罢,屈指一弹,手中柿蒂如一道黄色闪电疾射而出,精准地穿过枝叶缝隙,只听“扑扑通通”几声,树顶几枚硕大饱满的柿子应声落下,何安手臂一展,轻巧地将它们尽数接在掌中,那熟透的软柿竟无一破损。
男孩看得目瞪口呆,一旁的小姑娘也睁大了眼睛,脸蛋因激动而泛红。
男孩指着何安腰间的剑,结结巴巴地问道:“大……大哥哥,你会仙法吗?你是……剑仙吗?”
何安把柿子塞到孩子怀里,揉了揉男孩的发顶,微笑道:“我只是个行走江湖的普通人,小朋友……要好好读书啊。”
他转身欲行,未走几步,脸色骤变。
远处村落方向,浓黑的狼烟冲天而起,凄厉的惨叫声随风隐约传来,脚下大地传来沉闷的震动,那是马蹄声而且是成建制的骑兵,经历过战场的何安再熟悉不过。
“小宝!囡囡!快跑!快跑啊!”
通往村子的泥路上,一个发髻散乱衣衫破碎的妇人正拼命奔来,她脸色惨白如纸,眼中是无法形容的恐惧与绝望,嘶哑的呼喊声撕裂了黄昏的宁静。
在她身后数名盔甲鲜明的骑兵纵马狂追,马鞍旁悬挂着几颗血淋淋的人头,随着奔马晃动,滴落的鲜血在黄土路上溅开点点暗红。
骑兵们手持长枪利刃,碗口大的马蹄粗暴地踏过田垄水洼,泥浆四溅中为首军官狞笑着扬起手中大刀,雪亮刀锋在夕阳下泛着血红的光泽。
“娘!快跑!”
柿树下的女孩脸色瞬间惨白,发出凄厉的尖叫,男孩吓得哇哇大哭,手中的柿子滚落在地摔成一滩烂泥。
“快跑……快……”
妇人话音未落,刀光如电闪过。
一颗头颅飞上半空,惊恐的表情凝固在脸上,无头的尸身仍在惯性下冲了几步才轰然倒地,颈腔热血如喷泉般涌出,染红了身下的泥泞。
骑兵们发出野兽般的欢呼,毫不停留地纵马前冲,杀气腾腾地扑向树下那两个吓呆了的孩子。
“娘!”
女孩眼睁睁看着母亲身首异处,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竟不顾一切地朝着那血泊中的身影奔去,男孩哭得几乎窒息,踉跄着跟在姐姐身后。
“大陈铁骑……边境打草谷,屠戮平民冒充军功。”
看清楚骑兵装束的瞬间,何安眸光冰寒如刀,他早听闻这些边军常借“打草谷”之名行屠村之实,用无辜百姓的人头冒领军功,却未曾想竟残暴至此,简直与强盗无异!
何安眼见那雪亮刀锋即将触及女孩纤细的脖颈,另一支长枪的寒芒已逼近男童心口,千钧一发之际,他眼中闪过一丝决然。
“铮——”
拇指轻推剑格,剑鞘应声震颤,发出一阵低沉龙吟,古朴长剑如银龙苏醒,自鞘中弹射而出。
何安单掌在剑柄上轻轻一拍,那剑顿时化作一道白虹破空,速度快得只在空中留下一道残影。
尖锐的呼啸声中,长剑后发先至,精准穿透军官胸前铁甲,又从其后心穿出,带出一蓬血雨。
剑势未衰,继续穿透后方那名骑兵的胸膛,在空中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剑光闪烁间搅得剩余骑兵人仰马翻。
就在剑势将尽之时,何安已纵身而至,衣袂飘飘间长剑稳稳落回掌中,他横剑而立,将两个瑟瑟发抖的孩子护在身后。
“修……修行者!”
余下的骑兵骇然失色,纷纷勒紧缰绳,战马人立而起发出惊恐的嘶鸣,铁蹄在泥泞中踏出凌乱的印记,方才还杀气腾腾的士兵们面面相觑,竟无一人敢上前半步。
何安目光扫过,顺手牵过一匹因主人毙命而惊惶不安的战马,此时两个孩子终于反应过来,哭喊着扑向娘亲的尸身。
女孩紧紧抱住母亲尚存余温的手臂,男童则拼命摇晃着母亲的身子,似乎想要将她唤醒,凄厉的哭声在暮色中回荡,令人心碎。
远处村落中更多的骑兵在集结,熊熊烈火已经吞噬了大半房屋,浓烟遮天蔽日,将夕阳都染成了血色。
情势危急,何安不再犹豫,迅速解下衣带将哭得几近昏厥的男童牢牢缚在背上,又将瘫软的女孩扶上马鞍,他一夹马腹,骏马如离弦之箭般疾驰而出,马蹄踏碎田埂溅起混着血水的泥浆。
既然出手相救,便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这乱世之中若留这两个失去依靠的孩子在此,等待他们的唯有死路一条。
三人一马在渐深的暮色中狂奔,耳畔风声呼啸,身后蹄声如雷,何安能感觉到背上男孩的抽泣,胸前女孩的颤抖。
忽然座下战马发出一声哀鸣,鼻息粗重如风箱,嘴角已经溢出白沫。
何安心头一沉,环顾四周地形,前方是开阔的旷野,在月光下如同一片银色的死亡地带,右侧的灌木丛林虽然茂密,却难以摆脱骑兵的围剿,他不禁暗叹方才若是果断逃往深山,凭借复杂地形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如今却是进退两难。
“唏律律——”
战马突然一个趔趄前蹄跪地,庞大的身躯轰然倒下,扬起一片尘土,何安在刹那间拎着女孩飘然落地,抬头望去时,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后方旌旗蔽空,数千铁骑如潮水般涌来,密密麻麻的骑兵阵列一眼望不到尽头,铁甲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寒光,马蹄声震得脚下的大地都在颤抖。
每一个骑兵都面无表情,冰冷的眼神如同在看死人,长枪如林,在月光下闪烁着致命的光芒。
在这支训练有素的军队面前,单凭一人一剑,还要护着两个孩子,想要杀出重围简直难如登天。
女孩紧紧抓住何安的衣角,小手冰凉,背上的男孩已经吓得停止了哭泣,只剩下细微的颤抖。
旷野的风卷起沙尘,吹动何安散落的发丝,也吹动了每一个骑兵手中猎猎作响的战旗。
月光如水,照在这一触即发的战场上,何安握紧长剑,目光扫过这铜墙铁壁般的包围圈,心中异常平静。
既然无路可退,那便唯有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