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过境后的清晨,海田小学沐浴在一片澄澈的阳光里。空气中还残留着雨水的湿润,混合着泥土与草木的清新气息,仿佛一切都经过了彻底的洗礼。
武修文站在六年级一班的讲台上,目光扫过底下那一张张稚嫩却带着几分躁动不安的脸庞。昨夜惊心动魄的一切:呼啸的海风、颠簸的渡船、黄诗娴苍白无助的泪脸,还有那个被电话骤然打断的、几乎要冲口而出的秘密……仍像潮水般在他心头起伏。然而,当他看到坐在教室后排那个总是低着头、名叫小海的男孩时,一种更为深沉的责任感迅速压下了内心的波澜。
小海的父亲是一名常年在外的渔民,母亲身体孱弱,家庭的重量过早地压在了他沉默的肩头。他的数学作业本总是大片空白,像他紧闭的心门。武修文之前尝试过几次沟通,收效甚微。但此刻,武修文看着他,忽然想起了昨夜在狂风巨浪中,自己是多么渴望能抓住一点确定的东西,多么需要一种坚定的力量。这些孩子,他们的世界里或许没有那样惊涛骇浪的夜晚,但他们同样有着属于自己的迷茫和暗礁。
他深吸一口气,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打开教案,而是将目光投向窗外湛蓝如洗的天空和那棵被风雨冲刷后愈发青翠的大榕树。
“同学们,”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吸引了所有学生的注意,“昨天晚上的风很大,浪很高。老师坐着船,在海上前行的时候,心里其实也很害怕。”
教室里鸦雀无声。学生们惊讶地看着他,从未有老师会在课堂上分享自己的“害怕”。小海也微微抬起了头。
“但是,”武修文话锋一转,眼神变得格外明亮,“当我们害怕的时候,该怎么办呢?是闭上眼睛任由风浪摆布,还是努力去寻找灯塔的光芒,握紧船舵?”
学生们面面相觑,有几个小声地议论起来。
“数学,有时候就像一片望不到边的大海,”武修文走到学生中间,声音温和却充满力量,“那些难题,就是突然袭来的风浪。我们会害怕,会想退缩,这都很正常。但是,只要我们记住方向,学会掌舵的方法,一次又一次地练习,总有一天,我们不仅能安全航行,甚至能欣赏到海上最美的日出!”
他回到讲台,没有板书复杂的公式,而是打开多媒体,投影出一幅波澜壮阔的海上日出图。紧接着,屏幕上映出了一首短诗:
《夜渡》
黑浪欲吞舟,狂风撕夜幕。
心灯亮一盏,破晓见归途。
“这是我昨天晚上,在船上想到的。”武修文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在所有学生心里漾开了涟漪。他们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数学老师居然还会写诗!而且是在那么危险的情况下!
“老师,你害怕的时候,心里那盏灯是什么?”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女孩怯生生地问。
武修文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着经历风雨后的沉淀:“是必须要到达的目的地,是等待着我的人,也是……我相信自己一定能做到的信念。”他的目光不经意地掠过窗外,似乎看向了教师宿舍的方向,随即很快收回,“对我们每个人来说,那盏灯可能都不一样。但它一定存在。”
他注意到小海已经完全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好奇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
“今天,我们不急着做练习题。”武修文关掉投影,“我想请大家,包括我,都来做一次勇敢的‘舵手’。我们分成几个小组,每一组都会拿到一道‘风浪题’:就是我们平时觉得最难、最想逃避的那种应用题。我们不比谁做得最快,我们比的是,哪个小组能最先找到照亮这道题的‘灯塔’!可以画图,可以列举,甚至可以编一个小故事来理解它!只要你能向你的组员清晰解释你的思路,你就是合格的舵手!”
课堂瞬间“炸”了!这种前所未有的形式让学生们感到新奇又兴奋。叽叽喳喳的讨论声立刻充盈了整个教室。
武修文穿梭在各个小组之间,不时俯身倾听,偶尔点拨一二。他特意走到了小海所在的小组。组里另一个思维活跃的男孩正抢着说自己的解法,小海只是默默听着。
武修文没有直接介入,而是拿起他们小组的白板,画了一条简易的小船和一排波浪:“如果,这道题里的数字,就是小船要对抗的风浪等级,你觉得哪一股浪最麻烦?”
小海犹豫了一下,手指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其中一个条件。
“很好!”武修文立刻鼓励道,“那如果我们给这小船加一个‘信念’引擎,专门对付这股最麻烦的浪,你觉得引擎需要多大的力量?”
他用这种充满画面感和故事性的语言,一点点引导着小海。渐渐地,小海紧锁的眉头舒展了,他开始尝试着在白板上写下自己的思考步骤,虽然慢,却异常认真。
(金句:教育不是注满一桶水,而是点燃一把火。)
那一瞬间,武修文仿佛看到一簇微弱的火苗,在那个沉默男孩的眼眸深处,被轻轻点燃了。
下课铃响时,许多学生竟流露出意犹未尽的神情。小海在收拾书包时,破天荒地抬头看了武修文一眼,小声而快速地说了一句:“老师,那首诗……挺好的。”
武修文心头一热,还没来得及回应,男孩已经背着书包匆匆跑出了教室。望着那略显瘦弱的背影,一种混杂着成就感和酸楚的情绪在他胸中弥漫开来。他想起自己初来海田时的格格不入,想起那些因为口音和教学方法被质疑的日子。这一刻,所有的坚持和挣扎,似乎都找到了意义。
“武老师,”她走过来,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却掩不住兴奋,“你刚才课上的‘灯塔’和‘舵手’,太棒了!我在隔壁班都听到你们讨论的声音了!特别是最后那个引导的方式……”
她语速很快,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和他分享刚才在窗外听到的片段,并就如何将这种情景模拟更自然地融入语文阅读教学提出了自己的想法。她的思维敏捷,见解独到,看着他的眼神里充满了纯粹的、毫无保留的欣赏和一种找到同路人的欣喜。
武修文看着她认真的脸庞,昨夜码头风雨中她脆弱无助的模样与眼前这个闪闪发光的她重叠在一起。他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又软又胀。那些压抑的情感几乎要决堤而出。他想告诉她,昨夜他没说完的话是什么,想问她父亲情况如何,是否需要他做什么……
然而,就在他张口的瞬间,教导主任梁文昌笑着从不远处走来:“修文老师,诗娴老师,正好都在!李校长让我通知一下,下午放学后临时开个短会,专门让修文老师分享一下今天这节数学课的创新思路!赵皓星老师刚才可是大力推荐,说这种模式对语文思维启发也很有帮助啊!”
武修文微微一怔,连忙点头应下。黄诗娴也笑着表示一定参加。
梁主任满意地离开了。走廊里又只剩下他们两人。气氛似乎又回到了那种微妙的、欲言又止的状态。担忧、欣赏、未尽的话语,还有即将到来的会议……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
黄诗娴抿了抿唇,率先打破了沉默,声音轻了下来:“那我……我先回办公室看看我爸那边有没有新消息。下午开会再见。”她顿了顿,又飞快地补充了一句,眼神关切,“你……你也记得抽空休息一下。”
说完,她转身离开,脚步不像平日那般轻快,却依旧带着一份韧性。
武修文望着她的背影,那句哽在喉咙口的关切终究没能及时说出去。他握紧了手中的教案本,纸张的边缘硌着他的掌心。
教学上的意外突破带来了喜悦,同事领导的认可带来了鼓舞,可她眼底的疲惫和强撑的坚强,却像一根细线,缠绕在他心上,微微地疼。
而昨夜那个关于举报叶水洪的突兀电话,像一片无法驱散的疑云,重新浮上心头。那真的只是巧合吗?
阳光温暖,他却感到一丝难以言喻的寒意悄然蔓延。
……
下午的教研会议开得出乎意料的热烈。
小小的会议室里坐满了人,不仅六年级的数学老师来了,连赵皓星等语文老师,甚至其他年级一些没课的年轻教师也闻讯赶来,想听听武修文这节“出名”的数学课到底是怎么上的。
武修文站在前面,起初还有些拘谨。他不善言辞,尤其不习惯在这么多人面前剖析自己的教学思路。但当他的目光触及台下坐在角落的黄诗娴——她正对他用力地点点头,眼神里是全然的信任与鼓励——还有李盛新校长那充满期许的温和目光时,他深吸一口气,将心底那股怯意压了下去。
他没有讲什么高深的理论,只是坦诚地分享了自己昨夜的恐惧和感悟,分享了看到小海那样沉默的学生时内心的焦灼。“我只是觉得,知识不该是冷冰冰的、令人害怕的浪头。它应该是灯塔,是船桨,是能让孩子觉得自己可以、自己能行的力量。”
他详细讲解了如何将一道典型的、学生普遍畏难的“工程问题”应用题,改编成需要小组协作寻找“灯塔”的“破浪行动”。他展示了学生们在小组讨论中产生的各种看似稚嫩却充满灵光的思路草图,甚至包括小海最后尝试写下的那几个步骤。
“你看,他这里其实抓住了最关键的数量关系,虽然他表达得还很模糊,但这证明他思考的方向是对的!这就是火光!”武修文指着投影上小海的笔记,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提高,“我们要做的,不是立刻要求他给出标准答案,而是小心翼翼地保护这点火光,给它添柴,让它自己燃烧起来!”
(金句:真正的突破,往往始于教师放下身段,与学生视线齐平的那一瞬间。)
会场里很安静,每个人都在认真听着。林方琼老师原本抱着手臂,脸上带着些许审视,此刻也不自觉地放松了姿态,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些学生笔记。
赵皓星老师率先发言,他推了推眼镜,语气难掩兴奋:“修文老师这个方法妙啊!它不是简单的游戏化,而是真正从情感和认知层面双管齐下,降低了学生的心理门槛,激活了他们的思维主动性!尤其是这种情境创设和隐喻的使用,对我们语文的阅读理解启发很大!有些孩子怕读深奥的文章,是不是也可以试试让他们先去寻找文章的‘灯塔’?”
他的话引起了多位语文老师的共鸣,大家开始交叉讨论,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
李盛新校长最后做了总结,他脸上带着欣慰的笑容:“修文老师给我们大家都上了一课。教学创新,有时候不需要多么花哨的形式,关键在于一颗真正贴近学生、懂得学生、想要点燃学生的心。这颗心,才是最宝贵的。我希望大家都能从这节课里得到启发,不是简单模仿形式,而是去思考如何真正地‘点燃’我们的学生。”
会议在热烈的氛围中结束。几位年轻老师围上来向武修文请教细节,他耐心地一一解答。等人群渐渐散去,他才发现黄诗娴还站在不远处等着他,嘴角噙着一丝温柔的笑意。
“武老师,恭喜你。”她走过来,声音轻柔,“真的很精彩。”
“谢谢你。”武修文看着她,心里涨满了情绪,不仅是成功的喜悦,更多的是因为她站在这里的这份支持,“你爸爸那边……有消息了吗?情况怎么样?”他终于问出了憋了一天的牵挂。
黄诗娴眼里的光芒黯淡了一瞬,但很快又强打精神:“中午通过电话,已经脱离危险期了,但还在重症监护室观察。我哥和我妈守着,让我先安心工作。”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幸好……幸好昨晚赶回去了……”
武修文的心跟着她一紧,脱口而出:“那就好……如果你需要,我……”他想说“我可以陪你回去”,但话到嘴边,又觉得唐突,硬生生拐了个弯,“学校这边你不用担心,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一定要说。”
“嗯。”黄诗娴轻轻点头,没有多言,但那眼神里的感激和依赖,比任何话语都清晰。
两人并肩走出会议室。夕阳将走廊染成一片温暖的金色,空气中飘浮着淡淡的粉笔灰和阳光的味道。这一刻,没有台风,没有惊涛骇浪,只有一种共同经历风雨后、彼此心照不宣的宁静与默契。
那种想要守护她、想要她永远不再露出昨夜那般脆弱神情的冲动,再次汹涌地撞击着武修文的心房。那个被电话打断的告白,几乎就要再次脱口而出。
忽然,他的手机嗡嗡震动了一下。不是电话,是一条新信息推送。
他本能地低头瞥了一眼。
发信人是一个几乎快要被他遗忘的名字:松岗小学教导主任,罗天冷。
信息内容极其简短,只有一句话,却像一道猝不及防的闪电,瞬间劈碎了他眼前所有的宁静与温暖:
“修文,举报叶水洪的事,你找谁做的?手段太狠了,他完了。”
武修文的脚步猛地顿住,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阳光似乎都在这一刻冰冷下去。
那只他隐约怀疑的、隐藏在幕后的“手”,竟然以这样一种方式,突兀而冰冷地,再次浮现了出来!
而且……罗天冷这话是什么意思?他为什么会认为……是自己找人所为?!
黄诗娴察觉到他骤然的变化和僵滞,关切地转过头:“武老师,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武修文猛地抬起头,看向她,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震惊和巨大的困惑。
那暗中推动一切的人,究竟是谁?
目的又是什么?
而自己,为何会成了别人眼中的“主使”?
海面的平静被彻底打破,更深、更暗的漩涡,正以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将他紧紧裹挟而去。